高墙里的“爱与传承”

​——我和一名死刑犯的故事

作为一名曾经的看守所管教，我亲身经历了一名死刑犯从第一天入所到最后一天执行死刑的全过程，很多事情都已经忘记，但是最后一天的事情现在依旧记忆犹新。

2016年，王某某因吸毒后出现幻觉实施了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犯罪，被羁押于某看守所，2018年被执行死刑。在执行死刑的前一天上午，我把他叫到号讯室，进行每日例行谈话，他对我说：“聂管理，我有个请求不知该不该说，明天是我女儿3岁生日，她1周岁生日那一天我被抓住的，转眼2年过去了，我想给她画幅画，再写几句话，能不能拍照给我的母亲，让她给孩子看看。”然而话音刚落，所里的对讲机传来：某某管理员，请检查王某某的手铐和脚镣，配合法警把他带到提审室。听到这里，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因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他被带了回来，交给我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两名法警，手里拿着明天死刑执行的通知书......这种事情也许只出现在电影中，自己的祭日就是女儿的生日，甚至连时辰都是一样的，下午一两点钟，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当天中午和晚上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我安排了监室内六个在押人员不睡觉陪着他，我晚上也来到所里，在办公室监控屏幕锁定监室内，“陪”着他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夜。后来我听同监室的人说，他和号房每个人都做了“交代”，千万不要碰毒品，谁谁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了，回去好好对待儿女父母，说他自己已经没机会了，还有就是在监室内要老实，不要给管教干部找麻烦之类的话，时不时还开几句尴尬的玩笑，但是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第二天上午，王某某父母、亲戚带着3岁的女儿来会见室看他，做最后的告别，催泪的场面我就不详细描述了，小女孩长得像电视里的小明星一样，一直在蹦蹦跳跳的玩，她还不知道将要发生的是什么。她爸爸耳朵对着电话，脸贴着玻璃，用流着泪的眼睛盯着女儿，像是想要把她的模样刻到脑子里，嘴里一直讲：“那么大了，那么俊，爸爸对不起你，你在家要听奶奶话，爸爸爱你.....”小女孩甚至不知道玻璃后面的是他爸爸，女孩奶奶哭着让小女孩和爸爸说句话，她一直在让她奶奶别哭。会见结束后，我抽时间去附近买了只红烧老公鸡，因为前一天他说两年多没吃过老公鸡了，想吃过公鸡上路，我也满足了他的请求，中午吃饭时他给全监室的人，每个人都分了一块鸡肉。

按照惯例，中午大概一点到两点之间，法警会来把死刑犯带走执行死刑，中午全监室的在押人员都没有睡觉，全都坐着陪着他，他时不时地说几句无关的话，等待着死期的到来，表情看不出紧张，唯独期间上了三四次厕所。大概下午一点半左右，对讲机里传来法警到来的声音，我进入监室，发现每个人眼睛里都湿湿的，监室里安静得出奇，记得他临出监室门前说的话是：“我走了，你们要好好都老实点，别给管理员找麻烦。聂管理，我这辈子很对不起你，你对我那么好我却无以为报，来生有机会的话我再报答吧。”随后他被几个法警向外押走，我在旁边陪着他向外走，此时尽管人很多，但是整个走廊安静的只能听见脚镣拖着地的声音，此时我的眼睛也湿了，他仿佛看到了我湿润的眼睛，小声说：“聂管理，别难过，我表现那么坚强就是怕你难过。”很快就到了监区门口，他背靠着看守所监区的门核对身份，我也在旁边，他被反手铐着，看到我一直没走后，脸上带着强挤出的笑容说：“聂管理，我没事的，你别难过，这人多，你回去吧。”看我没离开，他又说了一遍，也许怕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他故意不再看我。核实完身份以后，随后他被带出监区，被执行了死刑。

虽然三年时间过去了，这一幕我依然记忆犹新，这就是我经历的一个死刑犯最后的24小时吧。

说点题外话，他之前蹲过两次监狱，这次从进看守所到执行死刑一直在我管理的监室，行刑的前一天晚上，我去老凤祥花了大概两千多元，买了个金挂件，我记得好像是叫“传承”系列的，我让他把给女儿的画和信同挂件放在一起，我第二天交给他母亲，信里面我让他最后加了一句话：“爸爸犯错了，但是爸爸永远爱你，永远在另一个世界保佑你。”死前一天他重复着打开和关上金挂件盒子的动作很多遍，然后放在心窝上，就这样睡了一晚，仿佛想把自己的灵魂刻在里面，陪伴着自己的女儿。

第二天我告诉他母亲，这个金挂件是他这两年来省吃俭用的钱委托我给她女儿买的。他母亲对他失望了一辈子，拿着挂件放在脸上不停地哭：“我儿呀，你怎么最后才懂事呀。”算我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让她父母不再那么怨他，她女儿长大以后身边有个他爸爸离世前省吃俭用买来的挂件，也算一辈子的念想，孩子的妈妈刚出生就已经抛弃了她，但愿这个挂件能让长大以后的她心中多些爱吧。

我记得他对我说过：“管理员，之前我被关押的时候，挨打受骂是很正常的事，而你却连骂都没有骂过我，过年还把家里的香肠带给我吃，你让我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但是很多犯罪的人是永远改不好的，怕你对人性失望，我想改，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反正我就这样做了，几年的管教生涯我无愧于心也就够了。

在和他两年的相处中，我见他的次数比见到家人都多，他平时对监室里新人和家里困难的在押人员都很照顾，经常把自己的东西分给他们，尽管他家里也很穷，我想这也是他走的时候，同监室的人都会哭的原因吧。当时我女儿也刚满一岁，之前看到也见过她女儿照片，所以更能感同身受，就想着能为他女儿做些什么。

我现在已经辞职，做了一名律师，希望我多年后回忆我的律师生涯，也能很自信地拍着胸口说：“无愧于心。”

以上就是我与一名死刑犯的一点小故事，最后愿这个世界没有毒品，充满爱。

                                       高正纲   聂坤